忽然间,他混沌的脑子里掠过一道光——怎么?竟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竹楼?是谁替自己付了账,扶自己回来的?
“尹璧泽……”他喃喃,“又是你这个家伙多管闲事?”
窗外的鸟啼还在继续,他的动作却忽然静止了片刻,脸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——只是短短一瞬,他重新将沉重的身子扔回到了榻上,也不开眼,冷冷:“是你?你怎么进来的?”
她有些窘迫,没有回答,以为他说的是自己扭断门锁的事情,然而她刚继续擦了一下他的衣襟,原重楼接着就忍不住叫了一声:“住手!”
“疼死了……”他倒吸着冷气,忽地冷冷道:“你哪里来的钱?”
“哈!武林高手就了不起吗?你以为你是谁?随随便便就闯到我家来对我指手画脚?”原重楼却一下子坐了起来,指着门外,忽然大声叫骂,“给我滚出去!”
“给我滚出去!这里是我的房子,不欢迎你们这些武林高手!”他看了她一眼,一字一句,冷然不留情,“再不滚出去,别怪我不客气了!”
这,就是报应吗?
原重楼回过头,一眼看到了窗边的女子,一惊一怒,失声道:“你怎么还在这里?你……你对我做了什么!快放开我!”
原重楼怒极,转过头去不碰那杯水:“滚!”
她刚将水杯挪开,却见那人瞬地转过头来:“拿过来!”
“滇红哪里是这种泡法!”一口气饮干,原重楼吐出牙齿间塞满的茶末儿,恨恨道,“你这种三脚猫的泡茶功夫,真是白白浪费了这茶王树上采来的茶叶!”
“哦,原来我什么都没做?那就更不明白了,”原重楼刻意露出不解的表情,带着讥讽的表情,认真地问,“既然我昨夜没有占你便宜,姑娘又何必留在这里不肯走,还摆出一副女主人的模样?你和我有啥关系,干吗非要赖着不走?”
“你……”苏微吸了一口气,只觉心中怒意涌起,“谁赖着不走了?”
“……姑娘你长得不错,又有一身杀人越货的好本事,走到哪儿都是个吃得开的人物,居然也能看上在下?倒是稀奇,”他微微冷笑,身体虽不能动,语言却比刀尖更锋利,“我还以为是我昨晚醉了非礼过姑娘呢,原来是喝得烂醉力不从心——那莫非是姑娘看中了在下还有几分姿色,要赖在这里非我不嫁?”
苏微本来想定了不和这个人计较生气,但毕竟是女子,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拍桌子,怒叱:“胡说八道!谁赖在这里不走了?!”
“你说什么?”她被他的最后一个字激起了怒气,瞬地一伸手,居然将他从床上直直提了起来,怒叱,“再说一句试试看?”
她被气得一声冷笑,手腕瞬地加力,只听咔嗒一声,他的肩胛骨发出脆响——十年来,她纵横江湖,血薇剑下杀人如麻,何时受过这等无名小辈的羞辱?
“信,怎么不信?”他的肩膀几乎被她捏碎了,但却丝毫没有求饶的打算,只是冷笑,“你们这些武林高手啥事做不出来?哈……割个舌头算什么?有本事你把我先奸后杀!”
“……”她气得看着他半晌,忽然一抬手又把他扔回了床上,“疯子!”
自从遇到了这个女的开始,为什么自己就变得如此倒霉呢……
弯下腰去……慢着,自己的身体,似乎已经可以动了?
这……难道是那个女人又阴魂不散地回来了?
不会吧?那个异乡女子,这回难道是真的走了?
他踉跄了一步,扶着墙弯下腰想要呕吐,然而眼角瞥过暗影,止不住愣了一下:那个凶巴巴的女人,居然就在眼前!
苏微还是没有反应,似是睡得极深,却随着他那一推翻了个身,手臂软软地搭了下来——月光下,只见手肘以下一片惨绿,连五指的指尖都已经变成了诡异的青碧色!
“喂……你、你这是……”
“你……”她看着那个窗下埋头工作的人,有些不敢相信,“是你把我带回来的?”
她霍然坐起,厉声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只是瞬间,他重重落到地上,仰面朝天,看着那个一脚踩住自己的女子,不由得惊愕万分——浸泡过水的牛皮绳坚韧得连刀子都很难割断,而这个女子居然只是手腕一翻,便硬生生地撕裂了三圈牛皮绳!这……还是人吗?
苏微一手抓着衣襟,一手指着他,指尖微微发抖:“下流的畜生!”
他看到她当头就是一掌击下,眼里全是杀气,不敢再开玩笑,立刻大喊起来:“不!我什么都没干!只不过——”
耳边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,原重楼吓得脸色苍白,终于结结巴巴地将后面的话说完:“……只不过,替你换了件衣服而已……”
她松了一口气,冷冷地看了他一眼:“真的?”
“当然是真的!上一个没知觉的女人,又有啥意思?”他也急了,有点口不择言,“可笑!我要是真把你给睡了,你现在自己难道感觉不出来吗?”
“……”她愣了一愣,果然觉得身体毫无异样,再看着这个被自己压在地上的人,忽地一窘,瞬地站直了身子,“那你为什么要替我……替我换衣服?”
“好了好了……你要是再狗咬吕洞宾,我就赶你出去了!”他赶紧回到了桌子前,握紧了一把小刻刀,警惕地对着她,不由得也带了几分怒气,“我又没欠你什么,你住在我家,吃在我家,穿着我的衣服,凭什么还对我动粗?强盗!土匪!”
“啥?”他瞥了一眼,却忍不住笑了,“在这一带,戴这种神鸟饕餮纹面具的人可多了去了!”
她侧过头,撩起长发,乌黑如瀑的长发下那一对翠色耳坠摇摇晃晃,映绿了雪白的脖颈和耳根,美丽异常:“你也是玉雕师,说不定见过?”
苏微再也忍不住,脱口:“对!那就是我师父!”
“你师父一定不是普通人,”原重楼忍不住抬起手拨开她的鬓发,用食指托起了那一滴翠绿,叹息,“他眼力极好,也一定非常疼你,肯为你一掷千金——”
“一掷千金?”苏微皱眉:“绮罗玉很贵?”
原重楼看到她惊讶的表情,忍不住笑了,讥讽:“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师父多有钱?对了,他叫什么名字?”
“哈哈哈……不会吧?”玉雕师怔了一怔,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,“那你还知道什么?什么都不知道,居然还想来万里之外找一个人?”
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讽,让苏微忍不住又有把他打倒在地的冲动,她顿了顿,终于硬生生忍住,问:“那……你知道我师父的下落吗?”
“谁?”苏微蹙眉,不想让自己的幻想如此容易地破灭,“还有谁?”
苏微有些诧异:“灵均?”
“他来这里做什么?”苏微反驳,“祭司的弟子不是不能随便离开月宫的吗?”
“什么?”苏微霍然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一座空城,不自禁地觉得惊骇,“你……你是说,那次天崩地裂,是因为火山爆发?”
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:“怎么可能?他、他是怎么预知的?”
“是吗?那么说来,我在山里看到的那个人,真的不是我师父了?”苏微沉默下去,忽然觉得灰心,捏着耳垂上的坠子低下头去,闷闷地道,“我本来以为,在我死之前,总算是能和他见上一面的……”
“我的手没事,”他冷冷道,“倒是你的手——是中了毒吗?”
这只手,会毁在这里吗?
他要的只是那把象征着力量和权威的剑,至于握剑的是谁,又有什么关系呢?
苏微侧头听了那美妙的声音许久,觉得心头的烦躁渐渐平息,转过头看着他,轻声道:“我想要你帮我一件事,不知道行不行?”
他霍然一惊,抬起头看她:“去那儿做什么?”
“碧蚕毒?真的假的?”原重楼停下了手里的活,冷笑,“你说得容易!雾露河在缅人境内,莽荒之地,一路凶险无比,我又不是那些拿命换翡翠的商贾,凭什么要带你去?”
“因为,”苏微认真地看着他,一字一句,“如果我的手好了,我就可以治好你的手,让你恢复以前的技艺!”
“你难道不想重新成为‘原大师’吗?”她看着他点了点头,语气凝重,“你难道愿意一辈子雕这些木头,做一个木匠?”
——是的,如果说,世上还有什么可以打动一个万念俱灰的人,那就是把他失去的东西再度放到他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!
“如果我带你找到了解药,”原重楼涩声道,“你就真的可以……”
“小心!”苏微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,毫不犹豫地踢翻了他榻前的案子,飞身扑了过去,将他死死地按向地面!——那一张小案子被她踢起,在半空里旋转着飞出窗外,只听噗噗几声,等落到地上时,案上已经插上了一排细细的针!
“闭嘴,快躲好!竹林里有刺客!”苏微失声喊,一边将他往榻后推去,一边俯身握起了散落地上的刻刀,纵身飞出了窗外,“该死,从洛阳到这里,终于还是跟来了吗?”
“连不会武功的人都杀?”她厉声,“该死!”
“好了,”半晌,他终于停下了手,捧起了手里的作品看了又看,眼里闪出了光,“你看,这一座南海观音像如何?这衣袂、这眼神,和你像不像?”
“喂!”原重楼飞奔过去,发现她整个右小臂都已经变成了恐怖的青色!
“区区龙胆花而已,又不是七叶明芝,也这般推托不肯给?莫非拜月教是真的心怀不轨,恨不得苏姑娘早日毒发?”
“如果苏姑娘真的死在滇中境内,拜月教又怎么跟听雪楼交代?”
“石玉这一路赶去,还是没有查到苏姑娘的下落吗?”
“火山爆发?真的有这回事?”
“啊?那苏姑娘呢?不会也是……”
“但是,令人担心的是,经过仔细检查,却发现那些商队里的其中一个叫莽灼的人,其实并不是被乱石砸死的,而是在那之前就被杀了!”
“什么?被杀?”
“是谁做的?难道是天道盟余孽?可他们为什么要连普通商队都不放过?”
亲自去一趟滇南?
萧停云却看向了她,开口询问:“冰洁,你看如何?”
“那么说来,”沉默许久,终究还是萧停云先开了口,“总管以为如何才妥当?”
红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:“你是在担心苏姑娘,还是冰洁?”
雪还在下,无边无际,似乎要将整个天地笼罩——那个长眠于碧草深雪之下的人啊,是否,我毕生只能站在你以前站过的地方、拿着你拿过的刀、做你尚未做完的事?我只能成为你的影子,心中真正所想所愿之事,永远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做?